宁衍的目光扫过旁边略矮的那尊神像，眼神在他手中的功过账上一扫而过，轻飘飘地收了回来。

——我平生功过，荒唐与否，倒也不必他人来评说，宁衍想，忌不忌讳的，无非大家互相给个面子就是了。

宁怀瑾没被他糊弄过去，拉着他走出城隍庙，三拐两拐地挑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低声道：“陛下，实在不是我非要守着规矩，但——”

宁衍顺手丢了两块银锭子在善缘桌上，留下一句“无名氏”，便紧忙加紧了脚步，追上了宁怀瑾。

宁怀瑾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宁衍扯着，又汇入了人群里。

过了子时，街上的人渐渐少了些许，宁衍拉着宁怀瑾左拐右拐，渐渐离开了灯市，开始往民居小巷里走。

宁衍说着，拉着宁怀瑾出了小巷，四处看了看，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忽而笑道：“怀瑾可真会找地方，从咱们这过去也不远了。”

倒是宁怀瑾被宁衍这下胡闹吓得不轻，临到出门时眉头还是紧皱的，看起来心情颇为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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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六和十里不知什么时候适时地隐去了行迹，不再像寻常小厮一样跟在他们身后，而是干起了影卫的老本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半晌后，宁怀瑾低低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啊……”

那样的念头来得荒唐又迅猛，只不过是在宁怀瑾屈膝下拜的那一瞬间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宁衍心里，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提醒，也似乎是神明洞察世事的一种警告。

宁怀瑾虽对南阳府的路不太熟，但他方向感却不错，走了一会儿便觉着，这似乎不像是回城里的路。

但紧接着，他就觉得身旁的蒲团略微往下陷了陷——是宁衍也跪下了。

“笑一笑。”宁衍似乎对这件事很固执，笑着说：“皇叔笑一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宁怀瑾说。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宁衍打断了。

城隍庙内殿分前后两间，寻常人家拜完城隍，大多陪着自家的妇人去了后殿拜城隍娘娘，所以前殿显得有些冷清。

宁衍冲他眨了眨眼，拉紧了宁怀瑾的手，笑着说：“到了就知道了。”

宁衍跟宁怀瑾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又抬头往神像处看了一眼。

——但无论是什么，宁衍都没放在心上。

“来拜神的人那么多，我怕你一人的愿望不作数，被人漏了去。”宁衍低声说：“咱们两个人一起说，多一个人多份力，城隍爷总该重视些了——平平安安，是不是，嗯？”

三丈余高的神像立在殿中，红袍革带的神像宝相庄严，正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神像前的蒲团，像是在俯瞰自己的信徒。

果不其然，又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宁衍领着他从小路出来，竟然走到了东城门的守军营地。

宁衍说着，神色自然地像寻常百姓一样行了礼，只是到底碍于身份，少磕了一个头。

宁怀瑾一噎，满腹的规矩体统也卡在了半空中，说不出口了。

“进殿吧。”宁衍说：“站在外头吹冷风，身上都吹凉了。”

皇帝是天子，代行天意，论礼数是不必向这样的地方神明下跪参拜的。宁怀瑾也知道他进来就是看个热闹，于是放开他的手，自己往前走了两步，跪在了蒲团上。

“你这样不行。”彼时景湛手里拿着一张平安符，欲言又止道：“你心里得有个忌讳，不要你深信不疑，但你起码要敬畏一些。”

宁衍这双膝盖从生下来开始就只跪过宗庙，连见宁宗源时都很少打弯。宁怀瑾不由得惊了一瞬，陛下俩字差点脱口而出。

，生平第一次在和宁怀瑾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入乡随俗。”

“怎么生气了。”宁衍啧了一声，调笑道：“除夕可不能生气，否则来年一年都不得展颜，实在很不划算。”

宁怀瑾虽没立马就笑出来，但还是颇给面子地问道：“什么地方？”

——既见过神明，算不算拜过天地，宁衍想。

宁衍拉住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一下，拉到唇边呵了口热气。

他肆意惯了，别说在这巴掌大小的小地方，便是在宗庙，在他母亲的灵前，他都少有遮掩心意的时候。

可他到底还记得这是在外面，不比家里，什么话都能说，只能咬了咬舌尖，愣是把一句惊呼咽了下去。

景湛曾说过他为人看似宽和，骨子里却傲，寻常时候一副敬天敬地敬祖宗的模样，若是真心里有了盘算，那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

描摹得威武端庄的神像仿佛也被他的目光灼伤，看起来倒不如进来时那样庄严了。

这世上恐怕除了面前不会说话的泥塑神像，便再不会有人知道宁衍在跪下那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若是泥塑神像有灵，当真听得见那一瞬间宁衍的心声，恐怕也得被当今天子心里的满腹荒唐惊得退避三舍，不敢多听多闻。

宁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负着手站在殿中，仰头直视了一会儿那尊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