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九 往事扑朔(7/10)111  行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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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屋。

“湘君兄方才去哪了——还以为你走了,本想让大夫帮你也看下的。”一名黑衣人道。

君黎摇摇头,“他怎么样?”

“大夫开了两个方子,说先压一压高烧,若情形还好,就接着服另一帖药。但前提是——他得先肯将自己身上毒解了。”

“毒?”君黎疑惑。“他身上也有毒?”

“就是沈大哥练的那个毒掌,跟湘君兄你中的毒是一样的。”黑衣人着急道。“我也是听大夫说了道理,才晓得沈大哥练这毒掌有多伤身。他是参照以往所知的一些毒掌练法,每日在自己手掌上洒上少量剧毒药粉,一边逐步增加身体抗毒之性,一边习练掌法。但这些毒最终都还是积在身体里,沈大哥以往没怎么接触过毒药,这么几个月,哪里能真正抗得住呢?这毒的效用,除了让人心神恍惚,就是减缓人血的凝固,让人一旦有了创口,就血流不止。所以马斯中毒之后,中了你那一剑之创,才一直流血;沈大哥先前身上的外伤还好,但被那婆娘——那位——不晓得是不是你夫人的——伤成这样,就是致命的了。如果不能解了毒,他血行不足,就算烧退了,也会再行反复。”

君黎又去看沈凤鸣,只见他伤口都包扎了起来,人却还是这么醒着,张嘴像是微微透着气。

他当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只咧一咧嘴,微声道:“我是真没解药。再说了,开玩笑,解了毒我不是白练了?”

“不解毒你的命就没了!”君黎愤愤道。“就算没解药,你不是有解毒的办法的么?”

“运功解毒的办法……咳咳,如今就算想解毒,我哪有这力气。”

“那你告诉我,我帮你运功。”君黎道。“反正你本来就要告诉我的,不是么?”

沈凤鸣像是无奈,也只好道:“那行,你……听着。”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君黎依言而记,依记而试,依试而行,果然寻到了诀窍,原来是顺着毒性,依照毒在体内的行路之径顺导,比自己强行逼毒好过百倍。运功两重,他将自己和沈凤鸣体内之毒尽驱,才总算能摸得出了他气息脉络走向,还想运力帮他缓解内伤,自己却已无半分力气了。

他只好休息。药已煎好,黑衣人端来给沈凤鸣服了,只见他不多时呼吸渐沉,便熟睡过去。

君黎到窗前透气,大概自己也是体力耗得过剧,一股冷风吹来,竟不由打个寒噤。天色原本就昏昏沉沉,此刻接近黄昏,雨仍未停,更加阴冷难受。

“湘君兄辛苦了。”黑衣人便来道谢。

“我……不叫湘君。”君黎才有余力澄清这件事。“我叫君黎,三个月前在鸿福楼,我们应该见过。”

黑衣人一愕。

“等下若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也要告辞了。”君黎道。“我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人,但……难得能认识诸位,也算是幸事。以后也许没什么机会相见,诸位都请多多保重。”

黑衣人似含惆怅,一时室内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说沈凤鸣高烧略退,君黎才松一口气,拖着疲累的身体离去。

天色黑了。他走得很慢,不经意间,又摸到了马斯的那面银色圆牌。前面,再走不远,就是顾家大门。

依依稀稀间,他觉得天空中落下的细物已经不只是细雨,而夹杂了微雪,飘飘忽忽,好像吸透、凝住了天地间所有寒意,纷纷洒洒。斜对面那间他曾在二楼悄悄看着顾家的茶楼也早早关门了,唯余冷清,静默。一切,真如在昨日,却又如隔世。自己从顾家大门冲出来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那天后,他一次也未敢从这门前经过,连靠近都不敢,连看着都觉羞愧、内疚。如今那一切全都淡了,谁欠谁什么,谁该为谁做什么,忽然全都消散了。马斯死了。他跟这个地方,是真的完全割断了。

他轻飘飘掠上了对面的屋顶,从高处看着里面大大的,却空落落的天井。借着顾家夜灯笼的些许微光,他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雪如同无数的灰尘一般不停扑落下来,将这个夜都扰得变了颜色。

银色圆牌么……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圆牌,随后,向着顾家的方向,轻轻将牌子抛了出去。一道弧光落在天井之中,他听到轻轻的一声“叮”响,是青石地被击中的声音。

“什么人?”宅院里立时有了反应,不多时,火把已将天井照得通明,君黎看到顾如飞走了出来,火光在他脸上闪耀着,好像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交替。他的目光定在了地上的圆牌上。君黎看见,他将圆牌捡了起来,然后,面色变了。他知道,他认得出来。他也一定知道这圆牌上的血迹代表了什么。

“是哪位英雄!”顾如飞声音一下哽咽了,举牌向夜空四处抱拳。“哪位英雄,请出来一见!”

没有声音。静谧的夜,除了雪,除了越来越大的雪,什么声息都没有。

顾如飞喊了三遍,无人应答。他也知道这留牌之人是不会出现了,屈膝及地,高声道:“英雄替我顾家报此大仇,请受如飞一拜!”

天井里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

君黎没有出声。——若你知道你此刻倾心倾身拜谢的是你如此厌恶的我,如飞少爷,你会怎样?他心里苦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夜暗里滑走。

他不想接受他们的拜谢。他也不是来接受他们的拜谢。

转过长街,他慢慢走着。雪正在愈变愈大。他抬头,仰望深黑的天空,不知道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是不是能够因为仰望,就不再流下。

【一折完】

夜色重得快要将人压垮,而在这样的夜里一身黑衣的,又是什么人?

还好这件黑衣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回的虽然不是家,但客栈大堂的温热也足以瞬间融化了覆在他头发和肩膀上的薄薄雪晶,把所有的寒冷都腾成一阵淡淡的轻雾。

他显得很疲累。正在关门的店伙计看到他,就愣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十几天前他走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样青透失血的脸色,这样疲倦消生的脸庞。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他还是露出喜色来,道:“客官回来了!”

这个黑衣人就也对他回以一笑——原来穿着这样一身黑衣的人也是会笑的,并且一笑起来,那张脸就一丁点儿冬夜的冷峻肃杀之气都看不到了。

他笑得很温暖,就像生来就是这么让人温暖。

“对了,客官。”店伙计搓了搓手,指了指大堂的角落。

昏暗的角落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被黑衣人目光移过来,她才站了起来。跃跃光影中,看得出她的窈丽与高挑。

他走过去。

“你回来了?”——她将语调沉到最冷最淡,说的却是一句明知故问。

“嗯。这里太冷,我送你回房去。”黑衣男子却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不问也知道,她是特地在等自己。

她却哼了一声。“我等你到现在,今天的事情,这样就想算了?”

黑衣男子一怔。“哦,今天……对不起。”

轮到她一怔。她还没有开始发作呢,他今天样样阻止她、态度在她看来狠恶得很,她还没有一一声讨呢,怎么他就……这么快就说了句“对不起”出来了?

“那时候——没办法。”他低低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定是憋闷、委屈、难过,只愿现在跟你道个歉,能让你好过点。”

她一下子就完全没了话,在这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那些言语,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对不起什么,你以为我在生气?我看是你——你这样小心眼,必定还在生气我今天不给你疗伤,你装什么大方!”

黑衣男子却摇头。“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时只是说说,没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称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试探性地去触了触他肩上被撕了几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还好,真没事,真不用我帮你疗伤?”

黑衣男子摇头。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点没话讲了,转了转脸,“那——我可以去杀沈凤鸣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变色。“你还是非杀他不可?”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杀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气,但可没说能原谅了他,这是两码事,你总不会分不清?”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临安么。在去临安与杀他之间,你觉得杀了他更重要?”他反问。

“两件都重要,但他现在人就在徽州,我为什么又要放过?”

“可是他不算是个恶人,我与他相处这一段时间,他帮过我很多,为人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没关系啊!顾君黎,你不要再说了好么?好不容易气平了,我可不想就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她叫做顾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说着,语气第一次没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然而,竟连沈凤鸣一行人也不见了。问了才知昨晚就已走了。店家自然也高兴这瘟神般的几个人去别家,当然不会多问去了哪里。

君黎将城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一无所获,一时站在街上,倒茫然起来。自己既然找不到沈凤鸣,秋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的。但他知道秋葵不是轻易罢休的性格,依照几个店家的说法,秋葵一早也像自己这般,一家家找过沈凤鸣的下落。昨天听自己说了沈凤鸣夺了金牌之位的事情,她如果真的赌气,说不定一口气去跑去淮阳黑竹会旧总舵,等着他前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算太糟了,更怕的却是她找不到沈凤鸣,就转身一个人去了临安——江湖中事,这姑娘还多少能应付;要是去了京里寻事,那只怕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君黎才心烦。淮阳和临安,根本是两个方向,不晓得她去哪儿,自己便不知该往哪边行动。想着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圈,他忽觉一股风息自身侧袭来,下意识沉肩一避,脚步一错转身。

身后那人原是要拍他肩,被他避过,不觉一愕,道:“君黎兄,是我。”

君黎才见正是沈凤鸣一伙中人,心头一喜道:“正想找你们——你们怎么搬走了?”

“我们到底不好太招摇,搬去了别处避避风头。”

“今天那姑娘有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我们住得偏,她找不见的。君黎兄不是跟她一路吗?”

君黎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能带我去见见沈凤鸣么?”

那人犹豫一下,答应道:“好——待我采办完了东西带你去。”

君黎谢道:“有劳了。”

没曾想,沈凤鸣一行人新的住处,竟在自己曾与凌厉住过那小楼的同一个镇上。问了才知这镇子竟是昔年黑竹会不少人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沈凤鸣原本卧床未起,见到君黎,倒是立刻坐起来了。

“你——就是你吧!”他一见之下就恨恨地道。“我花了多长时间练的毒掌,谁准你趁我一时糊涂,就将毒解了?”

君黎见他精神已经不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毒掌这功夫不适合你,你换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才遣退了众人。“昨日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今日怎又有事了?”

“这个嘛……”君黎皱着眉头。

“嘿,湘君大人也会支支吾吾?”

君黎只得道,“其实还是先前那位姑娘的事情。今日一早她不告而别,只留下个看不懂的信。我想着她多半是因为昨日的不快才离开,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因此若找到你,想必也能找到她。”

“哦,湘夫人走了?”沈凤鸣似乎很感兴趣。

“不是什么湘夫人,她姓秋。”君黎表情有些不悦。

“我晓得,听你叫她秋葵了。”沈凤鸣笑道。“但我偏是喜欢叫她湘夫人——湘夫人为了要杀我,竟肯离了湘君——这罪过大了,可不好随意扣在我身上。”

只见他说话间似乎想笑,奈何颊上那道伤实在太长太深,连笑都没法笑得出来,面部一动之下,反而又痛得厉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按紧了包扎,才把这么长一句讲完。

“不是这么说,毕竟原来跟她说好了要帮她个忙。”君黎却没心思开玩笑,将临安之行一事也说予他,又道:“先前也给她算过一卦,看出来她若独自行动,九死一生,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她来找你了。”

沈凤鸣还是捂着脸,道:“你不是说她留了封信?写了点什么?”

君黎便将信封取了,打开了信口让他瞧那一段树枝:“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沈凤鸣也是皱眉:“这是什么?”便伸手将那树枝拿过来,凝目看了半晌,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叹道:“说你笨,你到今天都不开窍!”

君黎一怔,“你晓得她意思了?”

沈凤鸣便将那树枝举高,望着他,悠悠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君黎便接口道,“心悦……”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便停了口,目光撞上沈凤鸣的目光,面色已经僵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两句歌,他还是知道的。便只说出口两个字,他像是一下子吓到,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沈凤鸣用鼻子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到今日都没发觉?”

君黎还是愣愣站着,半晌,才喃喃道:“沈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却大……”

见沈凤鸣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申辩道:“但我……我是个道士啊!她——她又是什么样的姑娘——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她也明知我是个出家人,怎可能会有如你所说的这种事。”

沈凤鸣睨着他道:“你这些理由与我说也没用,关键要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不可能一无所觉,仔细回想下便知道是不是我在开玩笑了。”

君黎是在努力回想,但这样的冲击太过突如其来,他脑中一时纷乱一片,连回想都变得寸寸零乱。第一次与她在两浙路上的小茶棚相遇,他就插手管了她的闲事;第二次在白霜坟前再次偶见,他却偷听了她与别人说话;第三次她到顾家对面的茶馆见他,他正在满心犹豫,下不定去顾家的决心;第四次她在鸿福楼顶出手帮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根本斗不过对手;第五次就是半个月前的重逢了,他只记得那时自己打断她唱了一半的一曲《湘君》——便这样短短的几段遭遇,何时有过令她钟情的可能?

他还是摇摇头,头却已经埋进手里去了。

“湘君大人,你就承认了吧。”沈凤鸣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却连听都不肯听半句。怎么,现在晓得了?不敢说话了?把人气得跑了,竟还好意思出来找她——哼,找到了她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特意避着你了,你还要把她拉回来,每天拿这身道士装扮在她眼皮底下折磨她?”

君黎呆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闷闷地道:“那我要怎样?”

沈凤鸣凑近,“你打算还俗么?”

君黎径直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沈凤鸣直起身。“千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君黎怏怏道:“但我也不想她一个人身入险境,没人照应。”

“哼,有没有人照应又怎样?说到底,如果你从没打算还俗入世,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吧,否则你照应得了她一时,却迟早害苦了她。不过若是我啊——嘿嘿——有这样好事管它什么修道不修道,趁早收下了。——你别想不开啊,真的不还俗?”

见君黎不语,他又道:“自然了,这女人是有点不好惹,不过也只是对我这种恶棍、淫徒之类,对你这样的‘心上人’,那定是——”

“好了,别说了。”君黎抬起头来,哑声道。“大概我真是命中注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你这话便有些欠打了。”沈凤鸣愠道。“你要真想不开,直说你不喜欢她,也没人说你不对,谁还能逼一个道士去为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还俗?什么命中注定的说辞,就未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道。“……算了,这个也解释不清。我是一贯没朋友,但秋葵——我还是当朋友的,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意她的安危。——我未见得非要像你说的那般,得还了俗才有资格在意她的安危吧?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为什么走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总不能丢了她不管吧!”

沈凤鸣听得有些不耐,挥手道:“哎,你不用跟我解释,作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总之,跟我有关的就是——你现在晓得她走了原因统统在你,黑锅不要扣在我头上就行。”

君黎看着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对了,你们黑竹会——是不是收钱就能办事?”

“只杀人,不办别的事。”

“那次你在鸿福楼,不就是‘办别的事’?”

沈凤鸣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想雇你做件事,你如今升了金牌,要什么价?”

沈凤鸣眼珠一转,已经将手抬起来。“免谈。”他立刻回绝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自己不好意思再跟她照面,想找我去临安照应她?我可没那么多条命!”

“你只要暗地里护着她就好,不必跟她照面。卦象说,有人陪她同行,就会化险为夷,说不定都不需要什么出手。”

“如果只是暗地里,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沈凤鸣道。“反正只是不让她再见到你,你见了她,还不是一贯的心如止水嘛!”

君黎便语塞。

“再说了,我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少说要一个月。”

君黎只好道:“我知道是我欠考虑,我……但你方才也说……唉,那我究竟要怎么办?”

沈凤鸣强按着脸哈哈大笑道:“湘君大人活到今日,大概还不晓得情为何物,这便乱了方寸了。既然这么没头绪,依我看,你便拿出你的老本行来,推一卦看看她到底会去哪里,先找对了方向,才好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君黎便依言,拿了签筒出来,想着秋葵的去向诚心摇了。

“怎么样?”沈凤鸣伸长脖子道。

君黎仔细对了卦象,方道:“看起来——她杀你之心比去临安还是切得多了。”

“意思是?”

“两天内,她可能要向西北行——意思就是,可能真不去临安,先要去金牌之墙埋伏你。”

沈凤鸣瞠目,“我看她是被你伤了心,所以才非要找人出口气吧。”

“你这口黑锅也别胡乱扣在我头上。”君黎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担当些。”

沈凤鸣指着自己脸上伤道:“我担当得还不够?”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又道:“她不去临安,也没什么好高兴。若胆敢出现在金牌之墙,我大哥可不是好惹的。”

“我暗中与你们同行。”君黎想了想道。

“你?你更要躲远点。大哥对你更耿耿于怀,上次是迫于无奈,若再发现了你,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停了一下,“这样吧,你若真担心她,自己先去淮阳。她在城中找不到我,肯定以为我已经动身,估计会尽快上路追赶;我几天后才动身,途中碰不上。”

“那也好。”君黎算了算日子,“半个月之后,也便是十二月初一,你总可以到了吧?我在淮阳的陈州等你消息。”

他便与沈凤鸣约定了见面的地方与暗记,又说了些旁的,末了起身告辞。沈凤鸣却忽地叫住他,“道士,我要提醒你一句。”

君黎听他叫自己道士,料想是认真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若你够巧跟秋姑娘再打了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否则你到头来却还是要负她,害她再心伤一次、比之今日更是百倍之伤,你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君黎异样地看着他,“轮不到你教训我吧?”

“你……”

“我说得有错?”君黎理直气壮。“我也要劝你,如果再跟她打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说半句轻薄的言语出来,否则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沈凤鸣少见地被逼到无话。君黎临出门,忽又一停。

“对了,那个玉扣还你。”

沈凤鸣扫了他一眼。“算了,不用了,你作个纪念吧。”

“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信物么?”

“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分辨立场的东西。”沈凤鸣懒洋洋道。“只是如今马斯也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

“还是还你吧。”君黎将玉扣轻轻一抛过去。“就算卖了也值点钱。”

沈凤鸣一笑,把玩着那玉扣道:“晓得我对兄弟好了吧?这可比马斯那吝啬鬼发什么铁戒指开销大多了。”

“我晓得你有钱。”君黎微微皱眉。“我倒好奇,你接一单生意,到底会开多少价?”

“反正凭你一个穷算命的,一定请不起就是了。”沈凤鸣抬手还是将玉扣抛回给他。“所以你就拿着吧。”

君黎没再推辞,接在手里,挥一挥道:“那多谢。走了。”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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