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九 往事扑朔(4/10)111  行行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有了这个,你应该什么都能算出来了?”

“难得你又这么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头我仔细帮你看看。”

“你看了以后,不要告诉我。”秋葵低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有点怕,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命运。”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诉我,若是不好,就别说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将那纸笺还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没准备好,就别看了,伤你的神也伤我的神。”

“我……”

“不过倒晓得了你的生辰年纪了。”君黎笑笑说。“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难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气,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极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亲时,才会写在庚帖上送到对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这样送到他手里。不过她根本用不着脸红,因为君黎似乎并没在意。他看过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这个,又能有什么特别?

十一月初四,天气晴好,薄雪消融,却仍然挡不住卷涌而来的冬寒。就连秋葵也活动了许久手指,才能将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门,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说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应该是来道个别了。

不料起身应门,外面站着的人粗衣小帽,却是店家伙计,见她的面,便道:“姑娘,边上房的那位客官,让我给你带个话……”

“怎么,他已经走了?”秋葵变色。

“姑娘猜得倒准,他刚走,还让我告诉姑娘,若这月十六他没回来,那就是不准备回来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临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还留了封信,说若他没回来,就有劳姑娘帮个忙,带这信给凌夫人。”

秋葵见他递来一信,心中不知为何就一沉,觉得他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谁?”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计说着摸摸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那位客官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这么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鸿福楼遇见过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临安?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凌夫人住临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觉不祥,翻过信封便要拆看。

“哎,万万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这信是给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随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说这些,怎么自己不来说!”秋葵一恨,推开他便下楼,径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没有一个人,一眼望出去,虽有淡淡阳光,但照在一整排的乌檐白墙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种灰涩涩的氤氲中。

他刚走。她记得伙计说,“他刚走”。她这两天一直没好意思仔细问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花十几天这么久,为什么又总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与前两日一样又一早就来寻自己,便一定要问得他说出来,却不料他就这样不来了。

她沿着窄巷跑到宽街。连宽街上都行人寥落。没有他。已经没有他了。没有那一身白色的道袍,没有那一个挽起的道髻,没有那一口破旧的竹箱。四顾何茫茫,根本没有自己心里在想着的这一个人!

能让她焦灼的目光微微一停顿的,只是长长街尾那个穿着黑衣、束起长发、斜背着一把剑的行客。也许吸引她的是他缓慢却坚定的步子,或者——是他有那么一点像君黎的背影身形。可是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她心中一空,忽然又低头看向手里那用红漆封好的信。

他说十六号会回来。他只说,如果不回来,才要我一个人去临安。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等到十六日了。她想着,将那封信捏紧,暗暗道,秋葵啊,你是怎么了,你在心乱些什么?你在担心些什么?就算他不回来,又怎么样?

脑中忽然闪回那日沈凤鸣对自己的讥讽——“你在这为了个道士黯然神伤”,“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

不对。她用力一摇头。我什么时候黯然神伤过,更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道士,这姓沈的根本在胡说八道!对,沈凤鸣辱我至深,我正是要亲手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现在三日已过,正好没有顾君黎碍事,我正好去找他一雪此耻,我就不信他躲得到哪里去!

她想到了找沈凤鸣报仇这件事,才总算像是为这十几日的等待寻到了一些寄托,转身往客栈走了回去。

只是,正如君黎早就计算好的,她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沈凤鸣的。三日之内,他看住秋葵,不让她有机会一个人寻沈凤鸣麻烦,更换住进她的房间,这样万一沈凤鸣再次来扰,自己也会先发现;三日之后的今天,他便要与沈凤鸣上山,直到十五日天都峰大会,沈凤鸣应该都会在他的视线;而这月十五之后,假若自己能活着,便可与秋葵同去临安;万一自己报仇不成身死,秋葵身上有自己给凌厉夫妇的信,沈凤鸣怕凌厉如此,想来也不敢再对她无礼。

不过沈凤鸣还真的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更大的问题却是秋葵要入宫盗琴。卦上说得很清楚,若孤身一人,秋葵此行大凶,那封信,当然并不只是防着沈凤鸣的幌子。虽然自己是没什么立场去要求凌夫人些什么,但她见信,看在自己已经身死的份上,纵然不愿亲自作陪犯险,总也会设法帮忙保护自己这个朋友才是。

不算万全,但已经是他能替她计划的所有了。

午时之前,他已到了山脚。山区风大,呼啸有如呜咽,将他头发都吹了起来。

很少,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因为他很少会放下齐齐整整分毫不乱的道髻,作俗家打扮。他甚至穿了一身黑竹会中杀手最常着的黑色劲装,想必若混在黑竹会众人之中,远远看来,也就与旁人无异。

但也正因为此,他没法去见秋葵道别。托店伙计留话决不是故弄玄虚——秋葵若看到自己大异平日的装扮,必会心生怀疑,这是他更不想的。

沈凤鸣交待过他换身装扮,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他比君黎到得更早,见他远远走来,原是有些未敢确定是他,待他到了近前,方开口讥笑道:“原来真是道长,看不出来道长换了一身打扮,还真是显得爽朗清举,品貌非凡啊,无怪乎那一位姑娘会……”

他话还没说完,君黎反手握了背上剑柄,“呛啷”一声就拔剑出了鞘,更不打话,连个剑花都不挽,径直便刺了过来。沈凤鸣右手正戴着那特质手套,见来的并非神兵利器,空手便去撩他剑招,口上却未停,仍是笑道:“哎哟,没想到,‘湘君’大人这回动真的了,要给受了轻薄的‘湘夫人’讨个公道来。”

君黎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剑招愈紧。他的原意是说自己的确是给秋葵讨公道来的,料沈凤鸣心里也该有数,所以更不多言。但沈凤鸣却哈哈一笑道:“哎呀,那日还见那位姑娘垂泪抚琴,一转眼真成‘湘夫人’了?看来那日湘君大人听我一言后,定与她发生了些好事——你怎么不先好好谢个媒,却上来便动手?”

君黎原本不曾细究他话中之意,却听他愈发扯得没边,省过他意来,怒道:“你说些什么?”剑意一发,刃尖便挑向他喉咙。

沈凤鸣单靠一只手已经不敌,左手也加入战阵,袖中隐刃一挡,随即一个抬腕,袖箭飞出,钉向君黎双肩。君黎对躲避暗器心得不浅,步法一奇,身形在他两箭之间侧进,连人带剑,向他上腹便刺。

沈凤鸣倒也不是避不掉,但见他这式却狠,心中一异,暗道这道士气势倒强。他不知君黎知道未必真对得过他,所以与他交手,必先尽量以气势抢慑场之机。沈凤鸣心念一转,不闪不避,见他剑堪堪刺到,故意站定道:“你真要杀了我?”

君黎未料他竟行此险,但自己还真的不能杀了他,将劲一收,身形蓦然止住,恨道:“你再不闪避,我下一招便杀了你。”

沈凤鸣哈哈笑道:“道长出家之人,怎会杀人。”说话间趁着君黎身形顿住呼吸变换之际,已向他拍出一掌。

君黎顿感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可是前面自己气势已起,忽然一收招,相当于自己对抗自己的气势,慑场之机便逝。现在呼吸刚刚调好,纵然全力后避不至于被他碰到,但被掌风吐到,他只觉身体一轻,向后便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倒远,他轻飘飘飘了三四丈才落了地,可是落地倒也轻快,并无受伤。君黎心里也是一怔,抬头看沈凤鸣,只见他甩了甩袖子,道:“我也还你一次,咱们两不相欠,公平公平。”

君黎心知他这一掌没伤了自己,看似手下留情简单,但托着自己飘了那么远的气劲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个中造诣决计不是自己这仅仅修行三个月的人可比。何况,他这手上还戴了手套——若是脱下手套,那便是带毒的掌力了,自己哪有那么好受的。

他也便暂时收手,上前道:“我便是告诉你,休要再去寻她麻烦,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沈凤鸣大喇喇张开手挑衅。“你真以为能将我怎样?还大言不惭替她讨公道,我还没替她向你讨个公道呢。”

君黎抬剑向他一指道:“我只叫你承诺不要再寻她麻烦,旁的都是废话!”

“哼,我不过是看不过眼——那姑娘为了谁黯然抚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话说回来,你倒晓得替她来‘讨公道’,那我问你,你凭什么替她讨公道?你是她什么人?”

“这还需要凭什么吗?你对她轻薄无礼,难道你还比我有理了?”

沈凤鸣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耸肩道:“算了,我跟你说不清。不过——说到底,我也没将她怎样,是吧?”

“但你可知道这于她一个女孩子已经……”

“这就是你不对了。”沈凤鸣打断他。“她是女人,你却是男人。她要死要活的,你却该清楚我只是吓她一吓,要是真想对她怎样,早就下手了,还轮得到你捡个囫囵的?还是说——哦,我倒忘了,你是个道士,嗯,道士……哈哈,大概算不得是个男人吧?”

沈凤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君黎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冷言道:“沈凤鸣,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龌龊,你怎么想的,不必强安在旁人身上。在我看来,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

“算了算了,湘君大人,我不想跟你吵。”沈凤鸣皱起眉头。“你放心,我对她这样大惊小怪的女人没什么兴趣,也没打算再找她麻烦——这样可以了么?”

君黎听他说了不再找秋葵,才将剑收了,下巴微抬道:“上山!”

“我先跟你说清楚,入了山,你便不要这么嚣张,若是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我可不会保你。”

“你以为我为何要在这里跟你把话说清楚。”

沈凤鸣哈哈笑道:“原来你晓得进了山便要听我的。”

君黎没再理会他。两人过了山口,山路却长。起初的一长段,都是沉默,似乎两人都对于和对方交谈有些不屑。

隔一会儿,君黎才先问道:“马斯到了么?”

“据报是还没有。”沈凤鸣道。“不过他这个人历来行踪诡秘,也可能已经到了,却故意隐藏起来。”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转头看了君黎一眼。“那个玉扣——你记好了,是我这边的人的信物。马斯那边的信物应该是个铁戒指,你别弄错了。”

“你们黑竹会就分你们这两派?若不依附某一派,就不能活了?”

“这个么,也不是我本意。”沈凤鸣摊手。“你以为这样我不累么?不过,倒给了你可乘之机。”

正说话间,前面忽然黑影迭现,有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沿山路疾奔而来。君黎正自戒备,只听沈凤鸣低声道:“没事,自己人。”那四五人已到近前,似含兴奋,喜道:“听到沈大哥上来的讯号,我们便在这等着了。沈大哥来得真是早啊。”

“放的什么讯号,这倒像是给他的人传讯。”沈凤鸣面色不豫。“我来得早,也要告诉他不成。”

那几个人见他不悦,便未敢说话,互相看看。

“来了多少人了?”沈凤鸣似是随意一问。

“还不太多,我们这边大概是二十个,他们的多些,有三十多人了。但马斯还未出现。”

“还有十天,时候还早。”

“对,都还在布置。沈大哥,这一位兄弟,怎么没见过?”便有人问起了君黎。

“他?新来的。”

“是新来的?我觉得……挺面熟啊。”另一人却说。

君黎便猜到这人应该是在鸿福楼跟自己打过照面的。自己换了发式装束,变化甚大,但面貌却并没作什么修饰,他们认不出自己却觉面熟,毫不奇怪。

“面熟?”沈凤鸣不动声色。“既然这么有缘,你倒给他安排个地方住着。”

“这个没问题。”那人甚是热情。“只是兄弟怎么称呼?”

君黎正要开口,沈凤鸣已经故意淡淡道:“他叫‘湘君’。”

他一愕,知道沈凤鸣是存心,可是这当儿也否认不得,只能应了。毕竟鸿福楼之事后,知晓自己名字的也大有人在,终究还是只能编个假名。

“对了,大哥呢?”沈凤鸣又道。“大哥自己来了吧?”——他言语中说的大哥,指的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张弓长。

“来过,不过……这两天又不在山里了。”一名黑衣人答道。“大家都猜是京里有人要来,大哥去迎了。”

“唔,京里……”

“沈大哥也知道现今不比以往了,咱们黑竹会好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金牌杀手最后属了谁,京里必也感兴趣,要派个人来瞧着。”

“嘿,有了结果通知他一声不就完了,非要来瞧我们怎么屋里斗个你死我活么?”沈凤鸣哂笑。“这也够丢脸的了。”

“还不是马斯那帮人惹出来的事情!”这人便道。“早先好好的,谁有威信,谁就做金牌杀手,从没听说还要搞这么大排场,就是他们那一伙,有心闹事,想找我们麻烦,特特起了这个大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凤鸣冷笑,“若没这个大会,我杀的人没他多,手下也没他多,那不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在我们兄弟心里,沈大哥比他好得多了!”

沈凤鸣却伸了食指到唇,做了个“嘘”的动作,口中笑着:“你们这么说,倒把藏着的朋友吓着了。”

那几人都吃了一惊,忙向周围看,却反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嘿,胆小如鼠。”一人道。“是听到沈大哥说话,就逃跑了!”

“你们自己也最好小心点。”沈凤鸣听人远去,便皱眉道。“没事别去惹马斯的人。”

“但我们总也想……”

“黑竹会的规矩都忘了是不是!”沈凤鸣忽然厉声道。

“这个……”那人语塞了一晌,才霁颜道,“没事,反正马斯还没来,沈大哥不用担心,正好我们先商量商量对策。总之这次,一定要帮沈大哥夺得这个位置,决不能再让他们嚣张下去了!”

沈凤鸣似乎面含无奈,也只能道:“走吧。”

真正宿下,已将近黄昏。见暂时无人在附近,君黎便转出去寻沈凤鸣,却见他正在崖边眺望。

“说得很好听。”他上前,冷冷地道。

“什么?”沈凤鸣闻声回头。“什么说得很好听?”

“黑竹会的规矩。”君黎道。“你说得很大义凛然么。”

沈凤鸣目光一动,转回头去。“我并没说错吧?其实不止黑竹会,任何一个组织,都不会允许内斗的。”

“可是你和马斯两派之间,好像已经不遵守这条规矩了。”

“我没派人去杀过马斯,也不希望他们任何人去。”

“哼,若你心里真不想杀马斯,我怎么会在山上。”

“我只说我没派人去过,可没说我不想他死。”沈凤鸣转回来看了他一眼。

君黎失笑。“你不想牺牲自己人,却想借我之手?这算盘打得果真精明。”

“我正愁没办法,这个当口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不收你我是傻子!”

君黎却叹了一口。“黑竹双杀,马嘶凤鸣,外界传言缺一不可,谁可想象你们内里竟然闹成这样,所谓规矩,我看也是形同虚设。”

沈凤鸣也叹了一口。“我不晓得。若这次让马斯夺了金牌之位,恐怕规矩就真的要形同虚设了。”

“怎么,马斯不守规矩?”

“他当然不守。他若是守,我跟他还会闹到现在这个田地?”

“就是说他派人来暗杀你?”

“这个我不肯定,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经过他授意。”

“那你指的是……?”

“他杀了我的人。”沈凤鸣抬眼。

“什么?若他这样妄为,你们当家老大,他不管么?”

“他杀我的人是因为我的人曾经埋伏过他。”

君黎皱眉。“那……”

“那你一定会说,是我的人不对在先。但是我的人又为什么会想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嚣张。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守规矩这件事对不对,也许他会如此嚣张正是因为我固守成规,以至于到最后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人。但我若也肆意将那些来埋伏我的人杀了,我岂不是就跟他一样?”

君黎沉默了一下。“在我眼里,你跟他确实没什么差别。”

“是么。”沈凤鸣哂笑。“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们做杀手的,都是一个样,嗜杀、残忍——内斗正合你意,无论谁杀了谁都是活该?”

“我要杀马斯,是因为有一段血仇。”君黎道,“但你也差不离了,那日若非凌公子到来,你火烧鸿福楼,杀死的人决不比他少。”

“我说,湘君大人,那天……”

“我不叫‘湘君大人’。”君黎对他怒目一视。

“好,那——顾道长,……”

“我也不姓顾!”

“我管你叫什么!”沈凤鸣似乎不耐。“总之——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点搞不清状况,跟那位‘湘夫人’很有相似之处。”

君黎还想替秋葵辩白她不叫“湘夫人”,却也觉得无稽了,就未发言语。只听沈凤鸣继续道:“我叫人点火,还不是因为你那位湘夫人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但是点火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你在楼下救火,难道没发现水缸都是满的?”

君黎狐疑,“你的意思是……”

“黑竹会有规矩,任务之外,不能杀人,连伤都最好莫伤——我那日的任务只是困住你们;要烧死你们一整楼,我没那么大胆子。放火是逼你们下去救火,我好脱身,不过就算你们不救,我的人也一样会救。”

君黎默然了一会儿,道:“那你将我撞下楼又算什么?不敢烧死一整楼的人,摔死我一个倒是容易些吧?”

“我就说你这个人记仇。”沈凤鸣露出无奈之色。“你也不想想,楼下那么多人,还摔得死你?可惜啊,凌厉一来,我就变成恶人了,枉我在青龙谷还想从马斯手里把你救了,到头来你仍然说我跟他‘没什么差别’……”

君黎见他一脸故意作出的惆怅状,有点哭笑不得,一时竟也不知该不该信他。

“讲理的江湖门派都晓得,黑竹会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寻仇也不该寻到我们身上来。”沈凤鸣又道,“问题就在于有些人不守规矩——对自己人不守规矩,在外面一样不守。你想想看,马斯在外面随意杀人,谁忍得了?自然便会有似你这般来寻仇之人。这倒罢了,但黑竹会的名声也便坏了,连带着我一样遭殃。”

“既然如此……说个题外话。”君黎转身道。“你没想过退出黑竹会?”

“若这次争不到金牌,自然便要退出,不退也没容身之地啊。”沈凤鸣喟然。“不过……谁晓得呢,这次争不到金牌,估摸着我的命也没了。马斯故意提出要开此大会,本就是想名正言顺地除去我吧。”

“你明明知道,却还非要来?”

“我不来谁来?”沈凤鸣看他。“笑话,‘凄凄凤鸣’虽然排在‘喑喑马嘶’之后,但好歹也称齐名的好么?不到最后,谁晓得鹿死谁手?况且……我看你剑法不弱,而且重攻轻守,完全是块暗杀的好料,若寻到了马斯行踪,在大会之前你便替我解决了他,更加万事大吉。”

“沈公子,我须要先告诉你。”君黎道。“我——未想过暗杀。”

“什么?你……你不暗杀,还想怎么样?你莫非忘了在青龙谷差点死在他手里?莫非忘了你那时毫无还手之力?”

“我没忘,但我便想让马斯死得明白,让他在死之前知道后悔!”

“你是说梦话吧。道士,我认真跟你说,你现今功夫,要杀我都难,如果要杀马斯……”

沈凤鸣说到这里,忽然对上君黎动也不动的眼神,不觉住了口。

“……算了,你也不会听的。”他没办法地叹了一口。

十一月初十,马斯仍然没有进山。会场已经完全搭建好,沈凤鸣也与君黎等诸人去看了看,大致安排了自己人的位置。

“你拿着这个。”从会场回来,沈凤鸣将一样东西交给君黎。

“这个是?”

“银牌。”沈凤鸣道。“金牌杀手之下的位置。目下银牌杀手人数不少,大概有十五个,我和马斯都是。”

“那你给我这个是……?”

“要争夺金牌杀手之位,至少要是个银牌。若没这个身份,你连与马斯一战的机会都没有。十五名银牌不会都来,所以在安排位置的时候,你有机会混在里头。到时候,向人晃一晃就行,没人会细看上面名字。”

他见君黎狐疑,又道:“放心,我的人不会卖了你,马斯的人又未必认得我这边谁是谁。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不用担心被人看出什么来。”

“你是认为马斯不到最后一日不会出现,只能在大会上我才有机会与他一战了?”

“你不肯暗杀他,他早上山也没用。”沈凤鸣道,“反而只有在会上,你才能与他一对一叫阵,若是私底下去找他,恐怕你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呵,你利用我而已,何必要管我怎么死的。”

沈凤鸣抬臂往他肩上一架,笑道:“湘君大人可死不得,你死了,湘夫人怎么办?”

君黎只斜肩将他手臂一卸,转身走了开去。

“我这会儿去找大哥,探下口风,好知道会上要怎样安排争夺金牌的对阵。”沈凤鸣在后面道。“旁的等我回来再说,你无论如何别轻举妄动。”

见君黎兀自前行不答,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喂,道士!”

“行了,知道了。”君黎有些不耐,随意挥了挥手。

——这几天他差不多也晓得了,沈凤鸣叫他“湘君”,那便是取笑,置之不理便好;只有叫他“道士”,才算是认了真说话。

他将手心的银色圆牌翻过来,被折射过来的光亮将眼睛耀了一耀。牌面的中心刻了一个已被磨得浅去的“凤”字,勉强证明着银牌主人的身份。

十一月十四,最后一日日落,才终于传来马斯出现在徽州的消息,看来真的要到明日才上山。

君黎从沈凤鸣那里又多得知了一些马斯的武功路数,知晓他身上功夫源出武学正宗摔碑手,但因个人条件所限,无法完全学成那般大开大阖的功夫,因此融入西域爪功,兼具摔碑手的大力与西域武学的诡谲。而那身轻功也是脱胎于西域的迷踪步,借助他矮小精瘦的身形,施展起来又别有一种怪异。

“他快是快,但快在身形,而不是出招。”沈凤鸣道,“只是寻常人往往被他身形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受此突袭惊讶万分,就一时难以避让,而他一出招,又必然是重手、杀手,往往一招之间就取人性命。”

“既然你对他了解得也够清楚了,为什么又拿他不下?”君黎道。

沈凤鸣踌躇了一下。“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天生就杀气重——马斯就是这一类。这样的人得天独厚,旁人须得武功比他高过一大截,才有把握取胜,否则一入战阵,往往就受对方影响极深,无论是气息还是运招,甚或自己心理,都难以自控。”

“是‘慑场’。”君黎自语道。

“什么?”

“呃……就是控制战局。我之前听人说过,说杀气是控制战局最紧要的东西,只是这种东西,我天生欠缺。”

沈凤鸣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道:“我记得那日在集市你与我‘掰手腕’,原本我们势均力敌,你是怎么突然就将我扳倒的来着?”

君黎一怔。“似乎——是因你右手忽然偷袭,我一时情急发力。怎么?”

“便是那时——是我发现你身上杀气最盛的时候。”沈凤鸣道。“虽然是一瞬就消失,不过,便那一瞬你还是挺吓人的。”

“是么……但我自己好像并无感觉。”

“那就是看运气,强求不来了。”沈凤鸣笑笑往他肩上一拍,“算了,反正咱们都是自己非要跳到这个坑里来的,是死是活也就在明日了。”

君黎心里一时也生出许多感慨。他是从鬼门关里转过圈的人,料想沈凤鸣应该也不会没转过。就算是这样,面对这种时候,总还是会有种无法安之若素的紧张。

不过他还是毫不客气地将沈凤鸣一贯过于自来熟的手甩了开,冷冷静静地道:“坑是坑,但我跟你不在一个里,过了明天我们各走各路。”

身周还有几名银牌杀手,待君黎又一个人先行回屋,不觉向沈凤鸣问道:“沈大哥,这个叫‘湘君’的——真是你新收进来的?我怎么觉得他性情倨傲,从不将你放在眼里?”

“我也在后悔呢。”沈凤鸣只笑道。“朽木不可雕,可是后悔也晚了。”

十一月十五,早晨落了些微雨,天色到辰时还没全亮。

但众人都已早早起了,逶迤向天都峰而行。天都是黄山的险峰,陡峭笔立不说,加上这忽然的雨,路滑难行,委实考较人功夫。

但是竟然还有人坐轿前来——君黎在隔壁峰上便远远看到,只听沈凤鸣已道:“那多半是京里派来的宁大人。”

“那轿子旁边作陪的,不会就是你们‘大哥’张弓长?”

沈凤鸣喟然道:“不承认也不行啊。”

君黎就哼了一声。沈凤鸣又道:“你哼什么,换作是你,一样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轿子已没入了雨雾,举目望去,唯见云海茫茫。

“这样天气——他们坐得远了,恐怕都看不清这边打斗。”沈凤鸣说道。

说话间已到了会场入口,原来这会场却是设在一处相对开阔之地,容得下二百余人。那宁大人、张弓长已在高处就坐。

会场门口有人身边堆着一叠斗笠,来一个,发一件。沈凤鸣咦了一声:“这都算好了今日下雨么?还有斗笠发。”

那人便道:“这不是发来遮雨的,是宁大人特特要求,说要每人戴一顶。”

“那敢情好。”沈凤鸣给了君黎一个眼色,意思是你更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了。只听那人又续道:“宁大人说了,待会儿要是上场比武,就都戴上斗笠,谁都不认识谁,全凭实力作数,这样才刺激好看。谁若敢私自将斗笠拿下了,就判作输。”

沈凤鸣嗤了一声,“他想得出来,我看也就是他谁也不识。”

一行银牌杀手皆靠前落座,君黎将笠沿拉低,看对面也走过来一队同样身着黑衣、头戴斗笠之人,料想是马斯一伙的银牌杀手,在与自己一台之隔的地方坐了。

“沈大哥,如今要怎样?”己方一人问道。“若都戴着斗笠,我们先前排好的计划要变么?”

“戴斗笠该是对我们有利吧?”沈凤鸣笑道。“就马斯那个个子,戴个斗笠,他必定视线受阻——不是你们谁买通了宁大人,出的这好主意吧?”

众人一听,脸上也都露出笑意来,“是啊,再说了,马斯那模样往台上一站谁能认不出来,戴不戴斗笠都一样。我们这里大家倒是身形差不多,沈大哥不忙上去,我们先去抵一阵,反正他们看不出是不是你,马斯也就拿不定主意何时上来。”

“就凭你还想冒充了我?”沈凤鸣屈指往他头上一敲。“省省,你们就走个过场,差不多了便下来,晓得么?”

正说时,只闻对面一阵骚动,几人都拿眼角去扫,只见一名身材精瘦矮小的黑衣人也坐入了人群。虽然也戴着斗笠,但当然,人人都认出这便是马斯。君黎的手就不自觉一紧,低头克制时,只见周围人的手垂在凳上,也都握成了拳。

这些人对马斯似乎也都有很深的恨意。他心道。或许他们丧友之痛,也不亚于我。

他不愿多看马斯,捂着斗笠抬目四顾,只见影影绰绰的上首位置上,却有三个人影。若一个是宁大人,一个是张弓长,剩下那个又是谁?

“今天还有什么人来?”他不由问沈凤鸣。

沈凤鸣瞥了一眼他目光所及。“大哥的故交。”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

雨雾竟不见散,反随着那沥沥之声,愈积愈浓,而那雨落得久了,也自然有种沁人的冷,一点点渗进了人身体里,叫人好不难受。

张弓长跟上首两名客人叙话良久,见天气并无转晴之象,也只得向两人告罪道:“天气委实不便,不过敝会这‘四十八任金牌杀手落定之会’,今日还是非行不可了。”

“便请张先生主持,我等便在此观看。”那宁大人甚为客气。

张弓长告礼,随即往前站出,看着下面一片圆圆的斗笠,开始说话。

君黎细看他,只见他人极高极瘦,手脚也长。黑竹会自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