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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大声道:“吴大侠!”

“请等一等。”黑袍地坤叫住了他。因为他还不打算让吴洺离开,虽然他知道吴洺的确是一个答应了帮忙就一定会帮到底的人,他还是希望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天色已经如此晚了,吴大侠又是否介意在此留宿一夜?”

吴洺又不说话,这种事到底如何还能有人比他更明白?可一个一点也不想亏欠其他人的人,又哪有半点想和一个地坤扯上关系的想法?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这么做。

可敛海毕竟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只是深深地皱着眉毛。他看到吴洺在这又湿又冷的清晨,靠在冷冰冰的木板上一动不动,汗水停不下一样流下来,滴在地上。

敛海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自傲又自负的古怪的惯来目中无人刀客会说出这种话,他也难得有些羞愧,羞愧他有些低看了吴洺,低看了能和萧无辞做朋友的人,他叹气:“我明白了,可我也不能放着吴大侠继续这么做,这么糟蹋自己。”

他和姬晌欢能做成朋友的概率还没有姬晌欢能在他的青木居抓到蛐蛐的概率要高,两个脾气都不好又特别自负的人想成为朋友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敛海看向他,看向他手中仍硬着的东西,和衣服下头若隐若现鼓起的小腹,他道:“就算吴大侠还不能决定要如何做,我总该在这时候帮帮吴大侠的。”

世界上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巧合的事?

吴洺没有说话。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所以敛海一时竟有一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话,该还是出了什么事?

吴洺慢慢闭上了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只要他开始做和萧无辞的事沾上一点边,他就会变得十分倒霉,十万分倒霉。不然怎么会在憋了一晚上尿之后的第二天,在茅房里又因为经脉的问题而非先得做这种事?更让其他人看到了?

“那吴大侠又为什么不愿意?”敛海觉得他更有一些摸不准这个人了。

“总之我不会害你的。”敛海苦笑,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很有做一头犟驴的潜力,他道:“现在是我有事拜托吴大侠,我只会希望吴大侠好。”

吴洺再一次沉默,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地坤,一个与自己相识不过一日的地坤做这样的事,这和做一个畜生有什么区别?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更不是什么畜生。

试着隐瞒一件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就是在做一件最愚蠢的事,吴洺虽然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是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傻子,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很懒惰的人。他一直知道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或多或少会这么想,所以他也实在懒得去遮掩。

这本来应该是很尴尬的时候,尴尬他推开门看到的不仅是吴洺,更是吴洺五指正握着的硬邦邦的东西,透明的水染把苍白的手指染得湿漉漉的。他也许应该吃惊,吃惊吴洺这样的人会在这种时候,这种一个地坤还在外面等着他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不声不响地做腌臜的事。

阴阳之术,怎可能是一个人就能改变?

也许是担心现在动作太大会牵扯得腹痛不已,又许是太自信而并不觉得敛海做得任何一件事能有什么威胁,吴洺这一刻不仅没有拦住他,还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吴洺不喜欢姜汤,也总是会拒绝他完全不感兴趣也完全不喜欢的东西。可他又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教养的混蛋,所以他也很少会辜负其他人的心意。

吴洺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会答应留下来,留在一个会让他觉得不自在的地方,就只是因为敛海的拜托?

敛海推开了门,与他轻盈的脚步一同进了屋中的还有另一种香味,一种属于一碗姜汤的辛辣的香味。

吴洺已经站起来,他淡淡道:“我会帮你去找他。”

敛海看出了吴洺的不自在,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人还能自在得起来,只要他还是一个在乎面子,在乎身份的人。他掩上了门,黑暗和幽闭这最不讨喜的东西,在这时候是如此可爱:“既然如此,吴大侠更不可这样做。”

一个身患绝症的人,还需要去想怎么做才能多苟延残喘一会儿?一时尖锐的短痛和绵长的细小长痛又是哪一个要更好一些?每个人的看法也许都不会一样,但至少吴洺并不觉得他想要继续日复一日地长痛下去。

敛海不觉得难受,他可以理解一个一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久病之人听到这种话是不会相信的,他也知道吴洺不会相信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姬晌欢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萧无辞,让萧无辞帮帮自己的朋友。

毕竟他已经帮师父报了仇。

“你先说说你的法子。”吴洺打断了他。

人都是这样

吴洺冷笑:“能有这样的好事?”

他其实这个时候很难说是真的想听敛海说什么法子,他只是还不想让敛海碰到自己,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敛海坏了名声。也许敛海虽然是一个地坤却不介意自己的名声,也许敛海这个名字都不过是他作为一个眼线编出来的,可吴洺绝对不会希望给人带来这种麻烦的人是自己。

“没有发热。”敛海像是很放心一样呼出了一大口气,他的身上萦绕着玉兰花一样的香味,让人头晕目眩的香味。

吴洺已经和回到了鹤道长的屋子里头,在栏杆旁边坐了下来。他忽然有一些后悔,后悔刚刚直接赶走了敛海,以至于他今夜大概会彻夜难眠。

吴洺忍不住道:“我和他不是朋友。”

“这幅模样…吴大侠是阴脉倒逆么?”

曾经与姬晌欢偷偷地一样秘密地来到过这里,只为来看一看鹤道长的身后事。

灯火摇曳着,鹤道长曾经的屋子里头,一张红木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青花茶壶,壶里头盛着玉兰花茶,淡雅的茶香让人心旷神怡,让人心神宁静。

在宁静的夜晚,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喝这么一壶茶,实在是最惬意的一件事。

“吴大侠请往这边。”敛海走在前面,他不回头,心却跳得很快。

“为什么?”吴洺不解。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人最不解风情,那他就一定是其中那一个。

也只有萧无辞那样的人才总是喜欢交朋友,交一大堆朋友,再惹一大堆事。

“吴大侠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和任何人说。”敛海目光凝注,正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着吴洺。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又轻又柔,眼神总是不躲不闪,看起来很坚定,就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温顺,又很能把守住秘密的人。

敛海的脸红了,他想立刻站直,但他又觉得自己变得笨手又笨脚,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在哪里。

“不是。”吴洺垂下眼睫,他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若真是医者,为生病之人做到这一步,我断没有理由说你不是。”

他又很轻,很小声地说话,在这逼仄又黑暗的一方天地,如同爱侣之间的耳鬓厮磨:“这会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袍地坤有些奇怪:“什么?”

当一个人明明没有睡着,却又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那他在做的事就是在下逐客令。

可吴洺正走在雨中。

四下里除了他自己的声音还回荡着,是如此安静,就仿佛不曾有任何一个人来过这里一样安静,让人反而觉得不安,觉得担心的安静。

吴洺淡淡道:“我最不好欠还不起的人情。”

吴洺道:“你要做什么。”

他更忽然想起萧无辞的话——只要你出了门,谁递给你水,你都最好少喝一点,不然到时候总得落得在丢脸和死要面子活受罪之间选一种!

吴洺现在不介意他怎么看。他很慢很慢地站了起来,他弓着腰,站得一点也不直,因为他的肚子实在很疼,疼到像是要裂开了一样,更因为忍得太久了一些,仿佛像是火燎。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然十分温柔道:“因为这件事会需要我的帮助,吴大侠如果能够接受与我有肌肤之亲,我就能帮助你。况且我现在需要吴大侠的帮助,帮我说服萧老爷,自然也应该回报吴大侠。”

敛海忽然道:“吴大侠身体不好?”

他那双冷冰冰的瞳仁倒映着敛海的模样,就像是在冰面上看到一个人的倒影。平静,很少有人这时候还能如此平静,既没有大多数男人这时候都会有的旖旎的杂念,也没有纯粹不染尘俗的高人的清明的平静。

人总是会觉得一个让人崇拜或者敬佩的人是完美无缺的,觉得他们不会有任何肮脏的需求,就比如像是小解这样的需求。他是不是第一个看到吴洺这样的人?看到一个和一把刀一样的人最像人的一面?

敛海道:“我说过,我是神医鬼手的徒弟,所以我当然有法子。”

敛海叹气:“不是如此,此症的确凶险,寻常大夫没有法子也是情理之中。”

敛海有一点失落,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起来更显得很委屈。他并没有失落太久,而是靠近了一些,小声道:“吴大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敛海并未死心,他叹了口气道:“我自幼便为了能来这里,替最上头那一位做这事儿学了很多东西,宫里的神医鬼手都曾是我的师父。况且我还是姬晌欢的朋友,我怎么会害朋友的朋友?”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自虐狂,喜欢淋雨,而是因为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这件事比要在又湿又冷的雨夜中行走更加重要。

吴洺扭开了头,他背靠着墙,竟然已经被这个人逼得无处可躲。

“我…”吴洺犹豫,犹豫要不要说出这种可耻的事——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能对着一个算不上熟的人说出尿急的话来,这会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吴洺不说话。

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萧无辞会喜欢这种事,这种又胀又痛又难受至极的事,就像他不能理解他怎么会愿意和萧无辞当这么多年的朋友一样。

谁也不能小瞧一个能专门被安排在武林盟主身边的暗桩,哪怕他是一个看起来徒有皮囊的地坤。

黑袍地坤道:“因为我希望吴大侠明天去找萧老爷的时候,能把我也捎上。”

吴洺沉默,他沉默了片刻,道:“你离我太近了。”

清晨的光已经撒下来,雨也终于停了,湿润的空气中仍然流动着清新的玉兰花香。

敛海又问:“是生了病,什么样的病?”

他每一次给萧无辞擦屁股的时候有多想把萧无辞揍一顿,他就有多不想给人添麻烦。虽然大家都说他的脾气又烂又硬,像是泡在臭水沟里的一块臭石头,但是他实际上又真的很懂推己及人。

他站起身,也提起了灯。黑暗中的雨水如同一层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屋子里,更拴在脚上,所以很多人这个时候一步也迈不动,更不会愿意走到黑夜,走到雨中去。

吴洺道:“什么法子?”

吴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左右都是死,怎么做又重要么?”

敛海无奈,他知道他如果没有诚意,吴洺不可能愿意和他谈条件,可是他的确还很需要吴洺帮他做很多事,这些事值得他继续付出,他道:“阴脉倒逆,是阴气逆反为阳,又无从调和。于男子来说,虽然在习武一途上会远超常人,却会因为阳气淤积而如火焚身。而若是只通过‘泄阳’的路子缓解,也只会导致阴阳两亏,越来越坏罢了。”

敛海担忧道:“吴大侠不必如此戒备我,我绝不会因为他而害你什么。”

比如在这个时候,他就宁可继续受着这种炙烤一样的燥热和膀胱撕裂般的疼痛,也不想让敛海之后头疼。

他的目光已经控制不住落在了吴洺的小腹,下身,然后“无功而返”——好在吴洺实在很瘦,衣物也实在很宽松,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不然他只怕是会羞愧难当。

不过这个时候他可能的确要辜负敛海的心意,他道:“不必。”

吴洺道:“所以?”

敛海没有退开,他好像比别的人脸皮都要厚上无数倍。他凑得更近了一点,微凉的手甚至贴上了吴洺的额头:“是已经生病了么?”

他这么想着时已经等在了茅房的外面,可是他没有听到水声,他有些疑惑:“吴大侠?”

敛海道:“吴大侠只要按我说得做,就一定不会病死的法子。”

醉兰山庄看起来不大,实际上一点也不小。这里有曲折的小径,弯弯绕绕不知道通向哪里,又有很多的屋子在鹤道长离开后已经人去楼空。在这里生活的人也许都很难找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一个不在这里久住的人就更是如此。

吴洺不回答,他背靠在漆色都已经凋落的栏杆上,像是快要睡着。

敛海忍不住想,如果真的能让这样的人露出不平静的样子,岂不是很有意思?就像是让他求饶,让他尖叫,让他流泪?

吴洺不说话,他抱着刀,看着雨中落满一地的残败玉兰花,已不知道神游去了何处?一个久病之人看到这一切时,又是不是的确更容易伤感,伤感自己的时间已和枝头摇曳的花瓣一样所剩无几?

“地坤属阴,我以自身为媒介便可在鱼水之时助吴大侠调和阴阳。”敛海道,他的脸皮不可谓不厚,说这种话的时候却仍然忍不住地脸上火一样烧得慌,他将自己的鬓发别在了耳后,轻声道:“吴大侠怎么也不肯,莫不是嫌我一个地坤如此,太过轻挑太过放浪?”

吴洺看向他,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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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海是很识趣,他道:“吴大侠累了的话,今夜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敛海已经忍不住,他转身推开了门。他看着吴洺,而吴洺也在看着他。

“吴大侠如果乐意,可以管我叫做敛海。”黑袍地坤坐在吴洺的对面,他没有喝茶,只是给吴洺倒茶。

“吴大侠睡得好么?”他看起来昨晚睡得很不错,圆圆的脸庞又红又润,笑得很温柔:“我担心吴大侠生病,特意煮了一碗姜汤。”

谁也不会愿意一直为难一个如此美丽,又如此把你放在心上的美丽的地坤的。就算是吴洺也没有办法再一直拒绝下去,他是一块木头不错,可是他也不是一块又臭又硬还会扎人的烂木头,他可以拒绝所以麻烦的事,却很难推拒这样的好心,他也不想让人太伤心。他皱眉道:“不必,劳烦带我去下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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