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 潇潇满楼()(5/10)111 羁龙道上
着自己的死道理。
淮山君认为,如果一名剑客想要有所成就,那么他首先需要学会偏执。术修活,剑修死,修术者须心思活络,举一反三,修剑者则不然,脑筋越死板,越能极情于剑。
“毕生修一剑,一剑跪天仙,无可撄其锋。”什么意思呢?淮山君笑道:“就是不可与其一般见识。”
诚如所言,话不投机。墨君圣一拱手,这便是告辞的意思,易一错步,正好挡在他跟前:“连性子也很像。”
兴许是把墨君圣当成了那个他知悉又亲近的人,易的眼眸在暗处泛着些微的粼光,看起来多了些尚食烟火的人气。
“不知所谓。”墨君圣无话可说了。这种分明清醒,却又强使自己执迷的人,换了淮山君也没辙。
“今日过来,是想亲眼见你,”楼下传来窸窣的絮语,应是有谁上来了。易顿了顿,手中剑光如白龙飞掠而过,楼道被斩断,数声惊呼被埋在尖锐的剥裂声中。
收剑归鞘,锵然破风。“而这一面,也确实让我觉得,不虚此行。”
“世人皆言,剑者冷漠,看来并非如此。”墨君圣侧过身,往楼下望过去,只看见雾中隐隐透着几点火星,那是走马灯透出的暖光,颤巍巍地悬停在半截深渊,几乎摇摇欲坠。“你的话太多了。”
易抱剑倚栏:“只是对他。”
“可我不是。”墨君圣瞥了他一眼,绕过去,而后走开。他不是什么心思浅薄的人,但毕竟年轻气盛,脱轨的事难以预测走向,总会让他焦躁不安。
易,是年长的师兄,是善武的剑客,是他墨君圣理所应当不得不去包容忍让的人。他想起了日前,在雨夜中的那局手谈,在黄昏时的那只皮鼓,淮山君和沉决思,甚至于现在的易,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肆意的,强于弱犹如君于臣,生杀予夺俱是天恩。
十余年了。
他师从淮山君,住在阴阳浮阁已十余年了,他没有回过沧鸾世家,甚至潜意识里觉着,索性这样的念头也不必再有,只管和淮山君在黛眉殿里度过下一个、再下一个十余年,甚至他剩下的所有十余年。
在浮阁,他是谦卑而顺从的,哪怕刹那显露峥嵘,在淮山君而言,只是怀里的猫儿,有心或无意地,在肌肤上轻轻抓挠了一下。
墨君圣,他果真是只猫,冷傲矜贵,但他果真又不是猫,温热的皮毛底下,裹着的不是纤弱娇憨,而是雄健刚愎,是长久奔涌于血脉中,那独属于上位者的,残酷又凶猛的天性。
他不能没有权势,甚至他就是权势本身。当他还茫然无知时,淮山君或许已早早地看透了他——
他唤他作“凤昭公子”,他与他摆棋局,谈时事,讲经义,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点明他的身份。
墨君圣,他是沧鸾墨氏的嗣子。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君权、夫权、父权的染缸当中,那个恪守礼法的俗世,那个盛世太平的澜沧京。
淮山君,确然比他自己更懂他。
“不说要找什么,既然想掩人耳目,就不该来得太勤。翻阅了的那些书,做了批注就好好用功,总有使得上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分明还有一层弦外之音在里头。墨君圣停步回身,淡淡道:“易师兄是有心人,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在找什么。”
易走到他跟前,唇角微扬,看起来好像是略笑了下,道:“万卷楼中藏书数十万卷,何苦去找,有想知道的事,怎不来问我?”
“明知故问,有时也可念作自取其辱。”墨君圣漠然看着他,说着话的时候,格外去听楼下的动静。好像没有什么伤亡,但要架上梯子才能上来。
“不信我,却信淮山君么?”易抬起手,似乎是想理墨君圣鬓角的乱发,却被他轻巧地躲了过去。
“他养你十年,这本来无可厚非,但若是毫无保留,倒显得痴愚了。这些话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只是总要自己亲口说上一遍才放心。”
这算是交浅言深了。木然的面皮下,流露出真切关忧的神色,墨君圣在感到讶异的同时,觉得易可能疯得委实有些厉害。但那双眼看上去确是很清明的,但或许,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你毕竟是他的亲侄,他说过,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成婚,那么你与他的嗣子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递过来的书,封上是隽秀非常的簪花小楷,他看了一眼,写着的三个字,正是《梦世录》。
书册捏在手里不沉,落在心上的分量却很重。看上去似乎是年岁颇为久远的古籍,卷边自然不必说,内中的纸页也微微有些泛黄,另有浅淡幽雅的气息顺着字上的脉络丝丝缕缕游走,显得愈发沉静且绵长。
鼻翼间清而独的香,似沉水或是紫檀,在打着往日的禅机。于是想到,那日侍者拿来的两本大道玄说,《周易》取一“易”字,《道德经》名篇取一“水”字,拼凑而成的“易水”,正是易所居之处。
“本可以再铺垫一阵,到时晤面并不会如这般突兀,只是我们的好师尊,近日里似乎忙去了。”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要借机与他见一面。
没有谁喜欢被算计,墨君圣动怒,落在面上却只是很微薄的笑意。他问道:“你们交情很好么?”
“算好罢,毕竟都是人。我一个孤儿,从前只是在低眉顺眼地讨生活,能有今日,还是沾了他的光。”听着像是感慨的话,没有起伏的声线到底承载了多少的恩与情,除了易本人,根本无从知晓。
淮山君的金玉良言果然不错,这样的人,真的是很难得想再和他说话。但叹气之后,墨君圣仍旧挺和气地同他作别。
“逢双日,可以到易水阁坐坐,过来的时候,避着些耳目。”又指了指墨君圣揣在怀里的批注,“这别忘了。”
墨君圣微微颔首,他已经有些累到了。
易手中的剑,是格外轻薄的玉色,镂刻金缕,在灯下浮着清丽的水光,非常好看。他用这把剑劈开外侧的楼壁,苍白的雾气便随他从裂口的地方逸散而去,再之后,逡巡的冷风倒灌进来,席卷万千烛火。
“公子。”
墨君圣回过身,看见侍者在漫长的廊道上露出头。她走得很急,影子印在暖黄的光晕中,随手中摇晃的提灯兀自明明灭灭着。身后一队齐整整的黑衣覆身、青纱蒙眼,领头的那位几乎是面如死灰。
镇压气眼的碧灯不幸被大风吹落,因而坏了阵势,高层的主梁被雪压断,整个楼顶都直接坐了下去。除此之外,底下的缺口也不少,几乎都是被上头的落石砸出孔洞,崩裂后又裹挟更多的砖瓦一路沿着滚下去,雪上加霜的是,许多卷册佚失在风中,不知被刮到哪里,万幸凤昭公子没有什么事,否则真是百般莫赎,走都走得不安生。
想必知道是这样的将死而未死之刻,应对起来口齿挺清楚,就是声气很平,透着一种木然的暮气。
墨君圣心不在焉地听那侍者讲完,就跟听念经似的,末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不需说什么,摊上这样的天灾,他本也说不上话,除了叹说一句“时也命也”,别无其他。但一时又想到,怕不是人祸罢。等坐在了轿上,撩起帘,看适才告罪的侍者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到底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但也仅仅只是“过意不去”,万万没有上次“快死了”那般沉重,大抵人就是这样堕落的,或者,说成是升华也行。
不由得想起,夏夜清远的更漏滴声中,墨正安背对着月光,慢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人越向上爬,心越朝下坠,能站在高处的,都是没心肝的怪物。”
论及权势地位,贵为执首之尊的墨正安无疑是站在高处的。于是他不禁问道:“你也是怪物么?”
“我当然是。”墨正安略笑着,掖上他的被角,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吻了一下,“快睡罢。”
那时他不懂,但大些,便渐渐明白了。处在那个位置上,要么去争,要么就拖着墨氏一起去死,哪怕只是力所能及的善因,往往也会种下不可挽回的恶果。
墨正安不愧为光风霁月的君子,做得最过的事,也只是冷眼旁观。即便这样,他仍为此辗转不安着,午夜梦回时,那独坐于清辉朦胧之中的身影,是何等的单薄而又寂寥?
墨君圣想,情有亲疏,命有贵贱,大可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等眼下轮到了他时,才知道做起来与想起来的确是两回事,虽说没有以为的容易,但也决计不难,他要学着习惯这些事,他总归要变成另一个人。
雪停的时候,正是黄昏,虽然已经不刮风了,但依然很冷。隔窗关着,垂幔也都放下去,墨君圣只略略轻咳两声,角落里又添上了几个烘得绯红的炭盆。
案几上铺着白日里抄录的批注,墨君圣换了寝衣,挺用功地看着,手边熬一壶滚沸的酽茶,翻腾着袅袅热气,那苦香光闻就觉得精神。侍者剪了灯芯,将几碟糕点摆好,便无声无息地退到外间去。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万籁俱寂,侍者进殿,将茶点撤换了一轮。墨君圣把面前的字纸拾掇好,在案几上清出一块地方,这才取出《梦世录》,伏在灯下,一页一页地小心翻看。
恍若一枕黄粱般的开头,是说姓零名希安的少年,于梦中得见天下九分,或结盟互许,或布武相杀,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战乱之景绵延千载,太平之世亘古不闻,无知所起,未有所终。
书不长,甚至没有结局,前一百三十三页,写国与国之间的诡策阳谋,看着热闹,却总归是没有首尾,儿戏一般的话本故事。后头的篇章,似乎是编纂而成,多涉妖鬼灵怪之事,叙述得更是杂乱无章。
但细究起来,那些暧昧的言辞又似乎意有所指。墨君圣的指尖在那些干涸的文字上划过,末了,拿过一旁的茶盏,浅浅地沾了下唇。
“零、希、安”,他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落下墨痕,沉吟片刻后,又在旁边添写上“陵、弦”二字。
小子蒙学,必读《滥觞》,故而得以知器,知道,知天地。“有圣陵弦,肇辟洪荒,人之始也,德昭五疆。”此之一句,《滥觞》开篇首,何其重焉。
史家有言:古时蒙昧,妖兽横行,民不聊生,是陵弦引领人心之所向,铸中阴轮回,建尸鬼长城,将妖兽阻隔在疆域之外,又挖断地脉,使两地永不往来。万民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千年。故世人尊其为神,称其名为圣。
只是合久必分,大势所趋,陵弦寿终正寝,五疆再无共主,以治世理念为基石,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裂土封疆,各自为政,自此,天下四分,中阴独论,至于今日。
《梦世录》中,“零希安”所隐喻的,便是人圣陵弦。若将书中的情节与史实的记载相对应,九国与五疆,合上了一些,剩下的又应在何处,语焉不详的段落中,隐隐可窥见一斑——
在五疆之外,传说中妖兽肆虐的不毛之地,还有四处世界。所谓“千年之战”,并非是人英勇地驱逐妖兽,而是人可耻地背弃了与妖兽的盟约,将它们困锁在尸鬼长城之外。
又或许,尸鬼长城,并不仅是累累骨骸堆积的长城。
两界之交,往往通过死生道合纵连横,或征伐,或结盟,死生本无度,一念死,一念生,强者得生,弱者必死,生者一步登天,死者万劫不复。
尸鬼长城,传闻就在从龙域最北端的须臾之渊,距离澜沧京不过千里之遥。它天然是死生道中,最有名声的那一道,而在《梦世录》中,它被唤作——
“羁龙道。”
素腕空悬,墨凝在白毫尖上,久了几乎要溅开去。墨君圣垂下眼睑,毛锋一顿一走,笔势铁画银钩。鎏金的雪花宣上,唯此三字,冷峻嶙峋,入木三分。
淮山君曾言,这世上写书的,尤其是攥史的,歪屁股的多了去了,正史如此,遑论野史。墨正安则说,读书好,但也不要一味地读书,读得多,想得更要多,书中的事,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
《梦世录》前半卷还算是有脉络,后半卷则支离破碎到令人看不下去,仿佛是收录妖鬼灵怪的札记,但一多半篇章,仅仅是一个拗口的名字,而剩下的那些,也不过只勾勒了寥寥几句。
墨君圣起初还看得仔细,到了后来,仅仅是一眼掠过去。龙、鸣蛇、青丘狐……耐着性子翻过数十页,竟见到了关于沧鸾的段落,便格外地看了一眼——
沧鸾。
凤属,无足,因无法停歇而执于飞行,是传说中唯一能够凌渡弱水的神鸟。沧鸾越湄水,堕其卵,黛女拾而服之,生有玄氏,负灵脉,可以御术。
精巧隽秀的簪花楷,是墨君圣熟悉至极的风骨,偏又捉摸不定,如狐卧月下,自有一脉灵动优容的气韵。
沧鸾,黛女,有玄氏……墨氏。
心中莫名漏了一拍:“是妖么?”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想必思虑过多了罢。沧鸾墨氏,只是以沧鸾为徽记,正如同样位列从龙域六世家的簪鼎沐氏,其象征乃是仁兽麒麟。
蹙起眉头,几下翻到最后,但见落款三字:宴怀姬。
他将书册合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淮山君好古,常言现下万事不及先代,闲暇时也爱写些所见所闻以备后来者印证,故有别号若干,宴怀姬正是其中之一,且是淮山君专用以署名风月艳史——眼下竟在此处看见,实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怎么样呢?十丈红尘,百态世间,荒诞的事情如此之多,恨不能以手中笔尽数写下来,真是遗憾。”彼时烛光中,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执笔而书。墨君圣在他对面,静静看着那些端丽的文字自他的笔端倾泻而出。
不正经的史书,真的有谁会看么?
“哪里不正经了,明君旧事,圣贤八卦,我这写着的可都是实话。”淮山君挺得意地道,“再说卖得也还算不错,够养活个你。”
“无聊。”墨君圣微微错开了眸光。
是实话么?或许是罢,但谁都知道,残缺的真相比全然的谎言更可怕,哪怕淮山君立誓,他也不敢信。这妖孽的话术早就炉火纯青,单单一句“听三万”,你知道他是单吊三万还是胡二五六万带三万?
淮山君道:“既然如此,那么来讲一些有意思的事。”
是说某某人,常留信痛骂书中的某位为人狼心狗肺,行事寡廉鲜耻,却不知那位正是他平日里推崇备至的“恩师”。而后咂摸出味道,不仅不骂了,竟开始为那位说话,最后倒还反骂起笔者来。
“两副面孔,无耻之尤。”墨君圣嗤之以鼻,他向来是看不惯这样的事。
“不过是自诩清正的伪君子,”淮山君手支着下颌,将染了墨的笔在一缸清水中搅动,划出一道道烟缕般的瘢痕,“若真行得正坐得直,哪会看这些书。”
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是淮山君编纂的书,是真或假都不奇怪。但墨君圣却总觉得,《梦世录》中的记载,大概都是谎话。
“不过,”将书册拾掇好,他又有些犹疑不定,有墨正安的面子在,“至少也该是真假参半的罢。”
一面想着,挪开茶壶,将几张写字的纸都放在炉子上点了。眼看着那字纸尽皆烧成白灰,墨君圣半倚着凭几,将案上已放得有些凉了的残茶一饮而尽。
这日修行,沉决思没有露面。
“好像是在忙万卷楼的事,听说得知消息时,很难得地失态了,一声‘岂有此理’,临了,可是将手边的瓷碗玉器砸碎了不少。”重冥挺幸灾乐祸地凑过来,将那场面描摹地活灵活现,可见当时没少看热闹,“你这几日不是常过去看书么,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兴许是风雪的缘故,楼上塌陷了几层,所幸并没有伤者。”墨君圣将书册合上,按了按眉心,“不过,倒是佚散了相当一部分藏书。”
重冥道:“那些书都金贵,丢了哪本都得拿脑袋赔,他沉决思倒是没什么,只是伺候在那边的侍者可没那么好的命,当下就给处置了。”
墨君圣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昨日侍者回禀,说是熏香之事有了结果。
一名万卷楼的侍者,拿着印信领走许多香药。印信是淮山君并座下弟子通用的,药材用在何处,职司库管者并不敢过问。侍者斟酌着开口道:“听说是领了药材,再偷偷拿去卖掉,尚且不知是走了谁的路子,或者本就是伪造的印信也未可知。”
万卷楼坍塌一事当前,最要紧的是给淮山君交代,那些细枝末节自然都被放过去了。沉决思已经发落,自己这边慢了一步,事后再问话,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线索既断,本就不抱多少指望,倒也无须怎么可惜。
重冥笑吟吟地看着墨君圣:“死还算是好的,就怕被带去幽冥侧,那还不如死……”
“阿冥,”重渊撂下笔,“怎么越说越不像话。”
“怎么了嘛。”重冥转身过去,衣袖上坠着的玉石璎珞零零碎碎地响在一处。“我又没说什么。”
“还委屈上了,”重渊恨铁不成钢,仿佛恶狠狠地戳了下他的头,“萝卜糠。”言罢,又向墨君圣微微笑了下。
墨君圣看了他片刻,略略点头作为还礼。
重渊和重冥到底不一样。墨君圣想,为何会觉得,有时他们又很相似,但却全然是无关血缘的那一种。
该如何比拟才算是恰当?哪怕是一张纸,也有着正反之别。生灵当然比一张白纸更复杂,重冥的天真,重渊的多疑,这凸显而出的特质,就好像是谁独有的一面,与其余共有的许多面,一道合起来,才是世上无二活生生的存在。
但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话。墨君圣轻叹,他们并不是谁割裂的一面,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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