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1/10)111 神明无法降临的夜晚
礼心略过这个问题,看向临近收银机的展示柜。
那里面的娃娃显然与其他售卖品不是同样风格,虽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快活的模样却跟自己手中的书签形象如出一辙。
它们与可爱毫不沾边,外型诡异,笑得龇牙咧嘴,有几个甚至还配备了武器。
阿织便以为他对这种类型感兴趣,激动得站起来探出身体,十分热情地推销:“你的眼光真是好!这全部都是我亲手做的,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喜欢哪一个?你可以拿出来看看!”
一边说一边走出收银台,打开柜子开心地问礼心:“这一个?还是这一个?”
礼心身高已经不算矮了,可阿织还要比他高上半头。柜子里那些娃娃长手长脚的模样与倒是很他相似,头顶两侧垂落的乱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动,露出颧骨上浅浅的雀斑。
见他不说话,阿织便挑选一个拿出来向他介绍:“剪刀帮的帮主——红剪刀!守护少女的夜晚没有噩梦!”
这是个差不多有五十公分高的女娃娃,一头毛线制成的红棕色参差短发,瞪着两颗略有色差的红眼,双颊布满雀斑,咧开直到耳根的嘴巴里缺了一颗牙齿。
她穿着一条背带牛仔裤,是用不同花色的丹宁布拼接而成,脚上一双登山靴。
左右手里各拿着半把红色剪刀,剪刀刀刃上还细心地画了血迹。
与其说她有个性,不如说“狰狞”。
“如果这里没有让你动心的,也可以接受定制!怎么样,你想要什么样的娃娃?”阿织继续向他靠近,仔细地打量礼心,“你的形象也让我很有灵感。”
可能是吃了太多苹果软糖,距离近到阿织讲话的时候礼心甚至能闻到甜甜的苹果香气,还能看到他嘴唇上有几点伤疤,排布很规整,如同缝合线的痕迹。
礼心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不想要,不可以。”
阿织并不放弃,围着他更加明目张胆地端详:“你的打扮很特别,我知道的,是来自铜页那边的心教吧?”
礼心警觉起来:“你知道心教?”
“当然啊,我还去你们那边的吉格拉店铺里看过布料,太贵了,所以我没买!”阿织嘿嘿一笑,“但我没见过有人穿你这样的长袍,你身份很特殊吧,不热吗?”
虽然现在还只是初夏,可因为环境被矿业开采破坏得厉害,植被大面积减少,久安夏季的热度便越来越惊人。别说长袍,现在连穿长袖t恤的人都少见。
肯定热啊,礼心想。但他当然不会这样回答。
长袍的设计源自《苦难书》中,对苦难之主那件蔽体衣的描写。
传说他本出生自富裕之家,生活极尽豪奢,住有玉楼琼塔,食有山珍海味,穿而披金戴银,行则香车宝马,且娶妻妾数十,荒淫无度。
堕落的行为终于腐坏了他的身躯,让他浑身溃烂,散发恶臭脓液,无论是精致的食物还是金银珠宝打造的衣物都会被腐蚀,全天下的医生都没有办法。于是他被家人抛弃在外,只能浑身赤裸地等死。
此时,一位善良的流浪少女路过,从包裹中掏出陈旧外袍披在他的身上,又喂给他已经冷掉的草麦饼充饥。
神奇的是,粗劣的食物和外袍不但没有被他的脓液腐坏,反而在逐渐治愈他的身躯。
少女以《苦难书》指点他,他终于得以觉醒,踏上苦修寻找真理之路。而少女赠与他的那件外袍,则一直陪伴他看到天国之门。
因此以利可的长袍都用宽袖、束腰、低饱和度的天然群青色,以凸显纤瘦、陈旧,作为断绝口腹之欲和招摇之欲的证明。只是久经变化和某些仪式所需,在某些细节上更加正式。
但无论如何,在如今西装外面都开始加入外骨骼设计的时代,这样的穿着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你还去过吉格拉?哪家店铺?”
阿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多家啊,怎么啦?”似乎终于意识到礼心的到来有其他目的,于是盯着他看,“如果找我有事,那是不是更应该告诉我名字?”
礼心躲不过去,不得不回答:“礼心。”
没想到对方又追问:“哪个字,怎么写?”
礼心把书签从随身口袋里掏出来,“这是你店里的东西吧?”
“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阿织也学乖了,“哪个字,怎么写?”
“……”
看到礼心的眼神,阿织还把手掌放到耳后,再次凑近他:“昂?”长长的辫子从他肩膀上垂落。
实在是很欠打的异教徒。礼心压抑着怒气说道:“尊敬之礼,真理之心。”
阿织重复了一遍:“好的,礼心,心心。”
“你的答案呢?”礼心自动忽略了那个叠字称呼,追问道。
“我店里的,我做的!”阿织一脸等待夸奖的表情。
“你把它卖给了谁?”
“没有卖,是送的。”阿织小心地把娃娃放回去,关上柜子,“一个小妹妹把她家店里的边角料送给我,作为回报我就送给她玩偶和这枚书签。”然后小声地抱怨,“切,还嫌弃不好看。”
“她来过你店里?什么时候?”
“好几次呢,最近一次是上个星期了。”
“具体是哪一天?几点?她自己来的,还是跟别人?几个人?你跟她们熟吗?”
礼心一连串的问题把阿织问得发懵,“等一下!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治安局的人吗?”
礼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心教的一切事务皆有教会自行管理,我是法礼者,就如同你们久安的治安局。现在这个女孩失踪了,可能会遭遇危险,我们需要找到她。”
“她还没有成年吧?这种情况难道不是求助治安局发动搜查比较妥当?”
“这个不用你操心,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阿织长长地“嗯——”转头拿起自己的手机一阵操作,不知道看了什么,“她真的是失踪?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离家出走了吧。”
礼心面色一沉:“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阿织反问礼心:“找到她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做?”
“什么意思?”
阿织慢慢地贴近他的脸,轻声说:“你们会绞死她,对吗?”
他的语气就像童话故事里正讲到老巫婆吃小孩的那一段,既天真又冷酷。而跟发色一样的茶棕色眼珠里,礼心能看到自己的脸。
布偶大世界的门再次被推开,阿织把头一偏,蓦然欢快起来:“哦,来得刚好,公主兔的裙子已经改完啦!”
礼心一回身,倒把客人吓了一跳,看了他好几眼。年轻女士侧身挤过他身边来到收银台,同阿织聊天:“辛苦你了,还加急帮我做,刚好来得及赶上我宝贝生日。”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很喜欢!”
阿织熟练地把刚做好的兔子用精美的包装袋装好,从墙上的彩色幕帘里抽出一条丝带,扎出异常反复的蝴蝶结,绑好收口。
“天呐!比原来漂亮百倍,阿织,你的手真是太巧了,哪怕有你十分之一,我也不会把这兔子改得乱七八糟,把我女儿弄哭了!”
“嘿嘿,但是我更好的作品在这里哟~”阿织双手指向展示柜。
女士微笑着拒绝:“不要。”爽快地付账,捧着包装好的兔子离开了。
店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听到关门声,礼心继续问:“绞刑……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为什么要告诉你?”阿织把剩下的丝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你最好明白,如果换别的人来,恐怕就不是这么客气了。”
“你才不客气呢!”阿织抬头嚷嚷,“我看你心浮气躁得就要抽出刀来砍我了!”
礼心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实话实说,不管是这个“布偶大世界”还是阿织,都很难不让人心浮气躁——礼心感觉自己的眼睛把这辈子的颜色都看完了。
“虽然对那个妹妹不是特别了解,但我知道如何打探消息,也比你们更擅长跟人交谈。我其实非常乐意帮‘你的’忙。”阿织的手里出现一朵丝带花,并特意强调“你的”。
“你的条件?”即使甚少与世俗世界打交道,但礼心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只是见阿织又将手伸向展示柜,便立刻说道,“那个免谈。”
阿织露出“哭哭”的表情。把丝带花放进礼心耳边比了一下,在对方震惊又愤怒的眼神里塞进他腰间的小口袋。
“我对你很感兴趣,让我做一个‘礼心娃娃’吧。”
虽然当时断然拒绝,可礼心还是没有扔掉那朵花。像往常一样洗过澡,赤身裸体地走出来,他翻出那朵用彩色丝带绕成的小花结。
也许是因为它太鲜艳了。
鲜艳得礼心一生都不会被允许拥有。
就像雨滴的那些玩偶。就像他的自渎。
“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我没有体验过的快乐。”
是啊,礼心实在太懂了。
所以他才焦躁。
他几乎快要开始憎恨让他觉得快乐的一切事物了——如果不曾体验过,他就不会觉得原来自己过得并不快乐,就不会感受到空虚。
他把那朵花狠狠地攥在手心里,不知是想要掌握它,还是毁灭它。
礼心从来不曾质疑过自己的信仰,他只是迷惑:为何无法抵抗这些能被称为“快乐”的诱惑呢?为何信仰不能让他拥有同样的“快乐”呢?
是他还不够虔诚吗?
是脊背上的鞭痕不够深重吗?
是神明不再降临他的世界了吗?
礼心把手松开,小花结已经被他的揉搓给弄散,不复存在。
丝带像液体一样从他手心里流淌下来,他才发现那里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是阿织。
他要做一个礼心娃娃。
礼心不明白,自己与他那些柜子里的娃娃、店铺里的娃娃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能为他带来什么灵感?
无论从内到外,法礼者礼心,只有一具枯燥而无色的肉体,装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寡淡灵魂。
他把那截丝带抻开,对着镜子比量,想象着它可能用什么形式出现在自己身上。
教规里很多对外表的规范,大到保持身躯洁净,仪容端正整齐;小到头发长度不可过肩,不可遮盖眼睛、耳朵,不可有任何装饰。
所以他甚至连想象都极其贫乏。
手臂,肩膀,脖子?
编织手环?肩衣上的花纹?还是一条挂绳?
或者,绞绳?
当他开始认为自己的肉体枯燥而无色、灵魂被捆绑的时候,他就已经亵渎了信仰。
神明也不会再降临了。
就像妈妈那样。
礼心突然有种奇异的冲动。
被这样艳丽的绳索绞死,会不会也像妈妈那样露出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微笑?
他把丝带在颈间一点点勒紧,再紧。
直到再也吸不进空气,直到耳朵里能清晰地听见心跳。
砰,砰,砰。
那么激昂,鼓噪,就如同他每一次射精之前。
手一松,礼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猛烈地喘息。
眼泪涌出眼眶,是因为窒息还是悲伤,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并不想死,但当死亡来临之时,他不恐惧。
他甚至勃起了。
礼心将丝带从脖子上扯下来,缠在手上并握住自己的阴茎。
他望着镜子,旁观另一个自己高潮,让精液涂抹在那一片色彩缤纷的欲望之上。
昏暗中小旅馆中,阿织一手拿着钉锤,一边蹲在地上掏出手机,看到那上面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看着内容歪头想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啊!是心心!”
他快乐地把手机屏幕转向另一边,“你看,他答应我了!好开心!”
但对方已经无法回应他,不过阿织也不在乎。
他拿出一只不到十公分的迷你小人偶,像个穿了西装的饼干娃娃,把它放在对方胸口;又从腰带上抽出一根长钉,对准娃娃,举起锤子。
啪,啪,啪。
娃娃被钉入一具与它穿着同款西装,没有生息的躯体。
阿织跨过尸体,去洗手间洗掉钉锤上的血迹,欢天喜地地离去:“老天也要奖励勤劳工作的织织!”
小旅馆里的工作,让阿织的地下账户里又多了一大笔钱。
不过今天对他而言还有更加开心的事,他要跟礼心见面了。
阿织换上新买的潮牌花色t恤、牛仔裤;选择一条与t恤相配的超长领巾,在头顶绕一圈做发箍,余下的部分仔细编进发辫里;又从装满各式袜子的抽屉里择出一双,在脚腕处调整好袜筒的褶皱,穿上复古球鞋。
在穿衣镜旁边的饰品柜里,他放弃了金属和皮革、珍珠,从树脂、琉璃和宝石材质中找出项链、戒指、手环分别戴好;把斜跨胸前包的搭扣扣好,挑了一个精致的手作小玩偶挂在拉链上。
“很棒!”阿织满意极了。
出门前还不忘架上一副钴蓝色太阳眼镜以应对午后的灿烂阳光,抓起车钥匙咚咚咚下楼。
阿织的住处也在菱山北,跟自己的店铺车程二十分钟,是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一栋双层住宅。
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这个矿业社区应该还算是高级,如今几十年过去,周边配套的生活设施跟随矿业一起下滑、破产,跟随户主一起变老、消失,空有外观却缺乏便利,久而久之便成为乏人问津的边缘型社区了。
但是阿织很喜欢,这里有着久安其他住宅区少见的繁茂绿化,清晨有鸟儿鸣叫,下雨的日子里还可以听雨水敲打枝叶。
他暂时没去开车,而是穿过社区公园,在一家小店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布艺店。门脸比他的店铺更小、更窄,看起来已经开了许多年,从里到外都透着时光的痕迹。一个女人安静地坐在小沙发里,鼻梁上架着一副花镜,一针一线地把各种花色的布料拼配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拼布花料。货架上放着以拼布元素做成的各种成品:手提包、零钱包、布偶、小毯子、桌布。
阿织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抬头望着他,眼神里相当疑惑:“你找谁?”她那一头跟阿织极其相似的茶棕色蓬松长发里,掺杂着些许白发,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晃。
阿织眨了一下眼睛,露出笑容:“我来拿之前预定的拼布罩毯。”
她似乎还是想不起来。直到有人从店铺后方的拉门走进来提醒:“是顾客啊,你答应人家做了罩毯的,不是已经做好了吗?我去拿过来!”来人是位胖阿姨,向阿织挤挤眼睛。
中气十足的嗓音似乎唤醒了她的记忆,女人这才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我忘记了,实在是抱歉。”她向阿织笑起来,眉眼温柔地问道,“你打扮得这么好看,是去约会吗?”
阿织在她面前蹲下来,让她看得更清楚一点:“嗯,怎么样?”他把头偏过去,给她看自己编的发辫。
女人伸出细细的手指,触碰他的辫子,“好看的。下次来姐姐来给你编,我可喜欢编头发了,会许多种花样。”然后仔细地帮他抻一下领巾在头发里的位置。
阿织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胖阿姨把包裹好的罩毯拿出来,示意阿织去外面讲话。
“东姨,她最近好吗?”阿织问。
“还不错,也没乱跑了。就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糊涂的时候更多了,有时连我也认不出。”两人说话的时候,女人仍在低头做拼布,丝毫不为外界所打扰,“守着这个店怎么也不肯走,说要等你和你爸爸回家。”
阿织接过罩毯,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东姨手里:“辛苦东姨了,天气热,您多费心。”
“上次的还没用完呐!”东姨嗔怪地给他塞回去,“每个月的看护费你都有按时打,就不要再另外给了!”
阿织抱住她撒娇:“我知道~下次不给了!这次先收着,改天去东姨家吃饭!”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她围裙口袋。然后透过窗子向里面的人打招呼,“罩毯很好看,我会再来光顾的,‘姐姐’要记得我啊!”
女人扶了下眼镜,笑眯眯地向他挥手。
东姨默默地叹了口气。
走的时候,阿织听见女人问东姨:“东姐,幼儿园要放学了吧?我要去接织织。”
东姨说:“还早呢,到时间了我告诉你。”
阿织走远了一点,回头看店铺上的名字:织织布艺店。
“我就在这里呀,妈妈。”他喃喃地说。
礼心是个相当准时的人。
还剩20分钟才到达约定时间,阿织已经看到他那身群青色长袍从人群中走来。
现在的群青色,已经是多种色阶、饱和度、以及掺入其他颜色衍生出的“群青”统称,有极致艳丽夺目的,也有灰调暗淡的——心教用的是后一种,古老又朴素,甚至带点陈旧的群青色。
虽然已经是穿衣自由到千奇百怪的时代,但在久安这样的长袍显然也很少见,引起不少人的好奇。
礼心应该是从没来过这里,陌生的商业街人流如织、商铺林立,令长期在心教生活的他无所适从,有些笨拙地皱眉看着手机地图,试图梳理正确路线。
哈哈,好可爱。阿织想多看一会儿,便放下了正要打电话的手。
有人向礼心搭讪了,男女都有,无一例外都被拒绝。毕竟那张脸无论再怎么低调,都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美貌,和无法靠近的严肃与疏离。
此刻还有一种不谙世事的茫然,让人不由自由想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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